探春的情感世界,正如她的出身一样复杂。她是赵姨娘的亲生女儿,但她所敬重的母亲是王夫人。相应的兄妹、姐弟之间的关系也平添出许多曲折来。精明的探春有自己的原则,她用事理来衡量人情,她用自尊来掩饰自卑,作者把一位庶出的小姐,在情理之间的是是非非演绎得多姿多彩。
探春在用事理来衡量人情。探春远近亲疏的标准不是亲缘关系,而是好坏是非。第二十七回写探春亲手给宝玉做鞋,以求宝玉为她买一些工艺品。赵姨娘为此而抱怨她不给“正经兄弟”环儿做鞋。探春认为赵姨娘“不过是那阴微鄙贱的见识。他只管这么想,我只管认得老爷,太太两个人,别人我一概不管。就是姊妹弟兄跟前,谁和我好,我就和谁好,什么偏的庶的,我也不知道。论理我不该说他,但忒昏愦的不像了!”
探春是不是太绝情? 对赵姨娘的指责,对赵国基丧葬费的限制,从表面上看探春似乎的确有些绝情。其实她是从长远的根本利益上考虑了赵姨娘的面子。“太太满心疼我,因姨娘每每生事,几次寒心”,“如今因看重我,才叫我照管家务,还没有做一件好事,姨娘倒先来作践我。倘或太太知道了,怕我为难不叫我管,那才正经没脸,连姨娘也真没脸!”探春一面说,一面不禁滚下泪来”。暂时的没面子,是为了能得到信任,而拥有这样主事的机会。赵姨娘不仅没有这样的眼量,还无法理解探春的苦心,进一步要求:“太太疼你,你越发拉扯拉扯我们。你只顾讨太太的疼,就把我们忘了。”探春的回答是很犀利的:“我怎么忘了?叫我怎么拉扯? 这也问你们各人,那一个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? 那一个好人用人拉扯的?”这段话乍一听起来有些无情,容易让读者产生误解。清人大某山民姚燮曾在此情节的眉批上写道:“探姑娘说话一句紧一句,全无母女天性,何其忍也?”其实,曹雪芹的同情心倾向于探春还是赵姨娘,从第五十五回的回目“愚妄争闲气”中可以显见,作者是在借赵姨娘的“愚”,写探春的“敏”。探春这番话让赵姨娘知道,要想让主子“疼”,你得是个“出力得用的人”,而一旦成了“好人”就不用别人“拉扯”了。探春很希望自己的生母能成全她,做一个出力得用的好人,将来为他们母子也争得一个脸面。这实在是“道是无情却有情”。
探春是不是太势利? 探春不认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为舅舅,而只认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。她生气地驳斥赵姨娘对她的指责:“谁是我舅舅? 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,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? 我倒素习按理尊敬,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。既这么说,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,又跟他上学? 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?”按封建社会的规矩,主子和奴才的差别,比亲属关系更重要。所以,赵国基虽是赵姨娘的兄弟,但他毕竟是贾环的奴仆,所以尊卑胜过长幼。探春此言虽不出于情却是入人于理的。
如果探春真的势利,她对炙手可热的凤姐,甚至平儿就不能总是以“冷笑”相对。其实凤姐和平儿对她还是很友好的,凤姐曾经想让探春“做个臂膀”,平儿发现茯苓霜一案是“赵姨娘屋里起了赃”时,也顾及探春,怕“又伤着一个好人的体面”。而探春对凤姐和平儿似乎并不太客气。例如,迎春没了金凤,她对平儿说:“你们奶奶可好些了? 真是病糊涂了,事事都不在心上,叫我们受这样的委曲(屈)。”抄检大观园时,凤姐笑着说待(侍)书:“好丫头,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。”探春冷笑道:“我们作贼的人,嘴里都有三言两语。这还算笨的,背地里就只不会调唆主子。”一箭双雕地直接指向凤姐和平儿。探春的态度不是出于个人的恩怨或成见,而是对凤姐理家给贾府造成败势的不满。
探春私下对平儿也是很友善的。第六十二回,宝玉生日,也是平儿的“华诞”。“探春一面遣人去问李纨 、宝钗、黛玉,一面遣人去传柳家的进来,吩咐他内厨房中快收拾两桌酒席。柳家的不知何意,因说外厨房都预备了。探春笑道:“你原来不知道,今儿是平姑娘的华诞。外头预备的是上头的,这如今我们私下又凑了分子,单为平姑娘预备两桌请他。你只管拣新巧的菜蔬预备了来,开了帐和我那里领钱。”小说写柳家的忙去预备酒席。探春又邀了宝玉,同到厅上去吃面。通过给平儿过生日,身为管理者却组织大家自掏腰包,足见探春重情重义,又公私分明。
探春是不是太矫情?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,探春拿自己生母、娘舅开刀,经受住了不徇私情的考验;探春给平儿过生日组织凑份子,不用公款,经受住了廉洁奉公的考验。读者不禁要说,这些事都是众目睽睽之下的,探春也许是在做给大家看,尤其是给凤姐和平儿看的。作者为了不让我们轻视探春,还表现了探春的慎独和自律。如第六十一回司棋闹厨房风波时,柳嫂子以当权者为例,劝司棋不要用公家的伙食费搞特殊化。她说:“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(程甲、 程乙本作:油盐炒豆芽儿)来,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,我倒笑起来了,说: 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,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。这三二十个钱的事,还预备的起。 赶着我送回钱去。到底不收,说赏我打酒吃,又说: 如今厨房在里头,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,一盐一酱,那不是钱买的? 你不给又不好,给了你又没的赔。你拿着这个钱,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。 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,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。”厨房里的柳嫂子对探春和宝钗的“明白”和“体恤下人”赞不绝口,同时也捎带数落起赵姨娘来:“没的赵姨奶奶听了又气不忿,又说太便宜了我,隔不了十天,也打发个小丫头子来寻这样寻那样,我倒好笑起来。”小说通过侧面描写,借助“柳嫂子”的视角,让探春与赵姨娘构成对比,在人格上,一个如巍巍长城,一个则似断井颓垣。
探春在用自尊来掩饰自卑。让“三春”当中最出众的小姐,有一个最糟糕的生母,这难道不是作者艺术上的刻意安排? 探春刚在“议事厅”理政就面临着“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昨日死了”,这难道不是作者刻意为探春设计的棘手之事? 为塑造好探春小姐的性格,曹雪芹在人物设置和事件安排上,还是颇费苦心的。虽然在道德和情感的倾向上,探春曾引起读者的非议。不过,争吵的场面无论有多么纷繁,从回目中的“辱亲女愚音争闲气”可知,作者的爱憎还是很明确的。
探春形象体现了当时封建大家族一个比较突出的矛盾,即正庶之间的矛盾。庶出是探春与生俱来的一大缺憾,但是与同是庶出的迎春相比,探春的缺憾却屡次被强调。人们几乎在夸奖她的同时,也都在揭她这块创伤。第二十回贾环曾抱怨:“我拿什么比宝玉呢。你们怕他,都和他好,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。”论出身,探春和贾环一样,都“不是太太养的”,虽然没有人像对贾环一样不待见探春,但她也难免尴尬的处境。第五十五回凤姐对探春初次理家的业绩很赞赏,但赞赏中依然伴随着庶出的感叹:“好,好,好,好个三姑娘!我说他不错。只可惜他命薄,没托生在太太肚里。”平儿笑道:“奶奶也说糊涂话了。他便不是太太养的,难道谁敢小看他,不与别的一样看了?”凤姐儿叹道:“你那里知道,虽然庶出一样,女儿却比不得男人,将来攀亲时,如今有一种轻狂人,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庶出,多有为庶出不要的,殊不知别说庶出,便是我们的丫头,比人家的小姐还强呢。将来不知那个没造化的,挑庶正误了事呢;也不知那个有造化的,不挑庶正的得了去。”可见凤姐觉得如果有一个“不挑庶正的”有识之士选探春为妻,那可谓“有造化”之人了。这番善意的祈祷反映了对当时现实的无奈,探春未来的远嫁也许和她是庶出的小姐有关。
除了凤姐,就连一些下人,也常常纠缠这一点。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二姐介绍贾府的小姐,讲到探春时,兴儿说:“三姑娘的浑名是 玫瑰花 。”尤氏姊妹忙笑问何意。兴儿笑道:“玫瑰花又红又香,无人不爱的,只是刺戳手。也是一位神道,可惜不是太太养的,老鸹窝里出凤凰”。”第七十四回”感奸谗抄检大观园”、那王善保家的胆敢搜她的身,除了自己不识好歹,“内心没个成算”,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,就是“况且又是庶出,他敢怎么”。也许是积郁已久的自尊心,在奴才拉起探春衣襟的一刹那得以迸发;也许是探春对凤姐等人抄检自家人的反感,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发泄对象。小说写探春大怒,“只听 拍 的一声,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”。探春这朵“刺戳手”的“玫瑰花”,这只“老鸹窝里”的“凤凰”, 她是以维护自尊的方式,来弥补着庶出的自卑。
为了避免因庶出而受人歧视,探春时时端着贵族小姐的架子。她常把“主子”“奴才”挂在嘴边,她叫赵姨娘不要与奴才争短长,第六十回当赵姨娘与芳官等人争执时,探春道:“那些小丫头们原是些玩意儿,喜欢呢,和他说说笑笑;不喜欢便可以不理他。便他不好了,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,可恕就恕,不恕时也只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他们责罚。何苦自己不尊重,大吆小喝失了体统。”这段话是说给生母赵姨娘听的,更是她自己的心理独白。她在告诫赵姨娘,身为主子的人是要自觉地与奴才区别开来的;她在标榜自己,主子的身份是尊贵的,主子的言行是有修养的。正因为如此,探春与贾环虽为一母所生,同样都因庶出而自卑,但探春则因贾母的喜爱、王夫人的器重,加之自己的内在修养使她愈加自尊自重,而贾环则因赵姨娘的教唆而自暴自弃。
曹雪芹在回目中用一个字来评价探春,即是“敏”。这个字既可以用来描述探春的才,也可以用来揭示探春的情。第五十六回的“敏探春行利除宿弊”。“敏”字的评价,首先是敏锐的意思,即判词所说的精明。这一点下文将详细分析。 其次,还有一个意思在探春身上体现得也很明显,那就是敏感。在一些小事上,探春极力显示出自己的威严。第五十五回探春痛哭之后补妆的情节,把位贵族小姐的气派写得细致入微:“因探春才哭了,便有三四个小丫鬟摔了沐盆、巾帕、靶镜等物来。此时探春因盘膝坐在矮板榻上,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,高捧沐盆;那两个小丫鬟,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。平儿见待(侍)书不在这里,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,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 ,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。探春方伸手向面盆中盥沐。”平儿虽为奴才,却颇有体面,探春如此坦然地接受她和另外三个丫鬟的伺候,也似乎在有意无意地强调着主子的身份。在化妆的细节上,李纨则不在意尊卑,甚至用尤氏丫头的脂粉。相比之下,探春处处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,也反映出她的极度敏感。
探春的情感世界中敏感的成分较重,对赵姨娘的不徇私情是一种敏感,对平儿的关心和接受平儿的服侍也是一种敏感,对迎春唇亡齿寒地相助更是出于敏感。因为庶出的身份,探春像一些古代贤人那样,不得不面对“才秀而人微”的现实。